难道仰慕比暗恋还苦？
    ——我的“天龙八部”之旅
    
    肖伊绯完稿于2005年1月5日
    
    包里揣着一本八五年版，定价一块八的《天龙八部》第四集，心里暗自哼唱着那首“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的《宽恕》，走在蜀中的偏乡野地，寻找着那些隐匿在某个角落里的神迹仙踪。其实我是在八六年开始看金庸的《天龙八部》，那一年我十一岁。那一年春节，在重庆新华书店里，我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一套五卷本的《天龙八部》，总价也就十块左右。回想起来，当时如饥似渴，既仰慕萧峰英豪一世，又喜欢段誉聪慧绝顶；既羡慕虚竹福缘屡遇，又暗恋朱碧嫣清个个仙姿，翻看得纸皱线松，却忘了去看金庸卷前的“释名”，真不知“天龙八部”究竟是何方神仙，又分得怎样的八部。直到后来逐渐淡忘了这《天龙八部》，直到现在又忽然听到了“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的《宽恕》，才想到去寻那“释名”看看，才想到到蜀中山林走一遭，去寻觅那些仰慕着或者暗恋着的踪迹。
    
    天龙八部，为佛教之护法。一天众，指欲界之六天，色界之四禅天，无色界之四空处天，民间常见的帝释天，四大天王都属于这个行列。二龙众，为畜类，水属之王也，有神力，常变幻云雨。三夜叉，好食人肉，狰狞残暴。四乾闼婆，也译香阴，帝释天的乐神，此神不食酒食，只嗜闻香。五阿修罗，容貌丑陋，好勇爱战，常为争夺美食与帝释天开战。六迦楼罗，又译作金翅鸟，两翅相去有三百六十万里，以龙为食。七紧那罗，又译称歌神，似人而头上有角，故又名人非人，为帝释天的乐神。八摩侯罗迦，又译作大蟒神。八部之中，天龙两部神力法威最强，故合名天龙八部。但这天龙八部俱为佛法所感，凡佛陀说法，八部均环伺左右，视为护法。兴许，佛陀的说法中也会有一句承诺：“你给我保护，我还你祝福”。天龙八部的形象遍及蜀中，其实从唐代便已开始，它们被以浮雕或是阴刻的方式被雕造在各类石窟之中。这八部之中虽有龙众、迦楼罗、摩侯罗迦为畜类，但天龙八部在蜀中的石窟之中完全是以人形出现的，只不过各有明显特征加以区分罢了。
    
    这些人形化的天龙八部，或聚齐出现在一窟，或三三两两来听佛法。想来正如金先生所说，“这八部虽是人间之外的众世，却也有尘世的欢喜悲苦”，并不终日与佛法厮守，阿修罗与帝释天不就为美女、美食而大开杀戒，大战一场吗？所以要这八部齐来听佛法音声，确也是件难事，于是在蜀中的石窟之中，这八部神像齐的少，散的多。不过浮雕也罢、阴刻也罢，倒也个个精致，慰得我仰慕之苦，也解得我暗恋之苦了。今日之行，缘于这界于阆中与苍溪交界处的云台观雷神洞，却不知这地界是否还有天龙八部，也不知浮雕阴刻之美能否有些别样之美？在此行之前，已遍走巴中、广元、梓潼、安岳、夹江、丹棱、仁寿、乐至、泸县诸地，在这九地之中，均觅得天龙八部神踪，但不知这阆中第十地，能否做个十全十美之事，给我的天龙八部探访之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云台观中一位道士的指引下，觅得了在那个隐匿于松柏幽深处的“雷神洞”。其实这不是个山洞，而是完全经人工凿刻而出一个大型石窟——释迦说法窟。窟进深两米左右，窟高三米左右，窟宽足有四米以上，整个窟的形制结构极为怪异。粗略看来，似为一佛两真人四侍女二菩萨二力士的基本布局，虽为典型的佛道合窟，但四侍女的出现着实难以思议。暗想：该不会是我心怡已久的朱碧嫣清四位神仙姐姐吧？若是做了佛祖侍众，岂不是再难有相见之时了？也就走入窟中，细细探研一番。
    
    雕工繁丽、一缕盛唐气息扑面而来自不待说，分列于佛祖头光左右的高浮雕龙神与阿修罗已让我惊喜不已。但见飞龙雄劲骄健、麟爪飞扬，浑如萧峰掌下的浩卷之气、千钧大力；那阿修罗手举日月、耀武扬威，又不禁让人想起星宿老仙的排场，一个劲的开场白：“神功盖世、日月同辉；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再往左侧壁瞧去，头戴兽形冠的大蟒神，虽已风化剥蚀，不过单看那繁密硕大的兽冠雕饰，想来即便是能存留些面目，冠中恐怕也只能坦露出双目而已。这不禁让人想起那个被阿紫戴上铁面具的游坦之来，只是不知大蟒神是否也如游坦之般为情所困了。乾闼婆可能去寻花觅草了，金翅鸟可能也飞走了，紧那罗可能也去别处卖唱了，在这窟里没寻着踪迹。又向右侧壁瞧去，夜叉的狰狞虽已风化殆尽，可还能嗅出“恶”字来，这害人性命的部众里，恐少不了段延庆、叶二娘、岳老三和云中鹤之流吧。却在夜叉的下方，来了个左手执戟、右手举剑，银盔软甲、侧目远望的天王，他一脸严肃正气，却又暗隐一丝忧愤；举剑执戟欲杀尽天下妖邪，却又有一丝力不从心的无奈。是功力不济还是妖邪太多，是冤债难解还是儿女情长，都不禁让人百结愁肠。正想着萧峰一世英豪，却落得个飘零如逃之际；却是一惊。
    
    想来巴中水宁寺也有精细繁丽的侧壁雕天龙八部像，但其高度不及半尺，难与这雷神洞天王相提并论。只见这天王一米左右的石身，竟是圆雕而成，既非浮雕也非阴刻，其雕工精湛细巧、形姿罕见自不必说，单是天龙八部有圆雕此一例，便堪称孤例。看来天也怜惜我对天龙八部之仰慕，竟在此处，竟于此行，给了我如此完美的句号。回想起这蜀中的天龙八部探寻之旅，哪一次探寻又不是机缘来了，因缘到了，我自随缘笑了。在这蜀中的深山密林之中，天龙八部究竟有几处仙踪神迹，从贞观八年到永乐二十二年，我且写下这十地机缘，交与那些天龙八部执迷的信徒共观共赏吧。
    
    一、巴中水宁寺盛唐摩崖造像
    第八号龛、第九号龛均有天龙八部高浮雕造像。其中第八号龛最为精美，左侧壁雕有阿
    修罗、大蟒神；右侧壁雕有夜叉、天王、紧那罗，其中天王像为全身雕像，怒目圆睁，左手执剑鞘，右手奋力欲拨，神姿栩栩如生，雕工极为精湛，近乎圆雕造型。第九号龛残，仅余夜叉、阿修罗、大蟒神三部像。
    
    二、广元千佛崖、皇泽寺摩崖造像
    千佛崖牟尼阁窟、第452号窟、千佛窟、多宝窟、第212号窟、第206号窟、阿弥陀窟
    等；皇泽寺五佛窟、大佛阁窟均有天龙八部浅浮雕或阴刻造像。其中千佛崖多宝窟、千佛窟均为盛唐杰作，均雕出七身神像，千佛窟独缺夜叉造像，多宝窟独缺乾闼婆造像。皇泽寺大佛阁窟、五佛窟均为初唐杰作。大佛阁窟气势恢宏、雕工雄秀兼收，所雕天龙八部共有六身，缺乾闼波和紧那罗造像。六身造像以侧壁浮雕形式雕出，形象生动。五佛窟为国内唯一一窟八部造像齐备的初唐杰作，主像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五尊均已残毁，独留之八部神像隐没于佛身后雕的菩提树中，别有意趣。
    
    三、梓潼卧龙山初唐摩崖造像
    卧龙山造像共有四龛，其中两龛雕有天龙八部像。此四龛造像均为唐贞观八年雕造，为已知的天龙八部像的最早纪年，堪称开山鼻祖。其间天龙八部像仍为侧壁浮雕形式雕造，风格古朴。民国二十八年，梁思成曾率中国营造学社一行到此探访。壁间留有墨书题记，仍依稀可见。（近年窟中造像为当地居民以油漆涂抹，神韵已失）
    
    四、安岳玄妙观盛唐道教摩崖造像
    玄妙观造像始盛唐贞观初年。其中有两龛佛道合龛造像，窟壁正上方均浮雕一尊阿修罗像，其余部众造像毁损难辨。
    
    五、夹江千佛崖、吴场镇万佛崖唐代摩崖造像
    夹江千佛崖造像上迄盛唐、下延明清，造像以千数计，规模仅次于广元千佛崖。天龙八部像有的出自以千手观音为主尊供奉的石龛侧下壁。可辨识出的为天神、夜叉两类。以“西方三圣”为题材的石龛中出现有的闻法神众中，似也有天神、夜叉两类。位于夹江吴场镇的万佛崖造像规模也堪称巨制，只是风化毁损严重，十不存一。造像及交游题记见有元和十五年六月、咸通十年、南宋淳熙年间的三方题刻。其中元和十五年六月造像窟为净土变内容，闻法神众中有一对人形带翅神鸟飞于佛身两侧，不知是迦频迦陵鸟还是伽楼罗神之化身。紧邻此龛，一龛侧楣尚有一则无纪年题记，仅能辩识“造八部众……”云云，此则题记为我所见明确提出为天龙八部造像并供奉的孤例。但此龛毁损已尽，无法辩识造像轮廓及内容。
    
    六、丹棱郑山、刘嘴唐代摩崖造像
    丹棱郑山唐代摩崖石刻以千手观音龛、净土变龛、瘦身观音龛为三宝冠绝于世。其间有一龛佛祖说法龛形制奇特，亦有八部造像。此龛下部阶台处有一方造像题记，文字极多，可惜风化漫灭难识，但可辨天宝字样，当为盛唐所造。此龛造五阶递进，进两阶造佛祖莲台，后三阶依次推高，阶上分别站立弟子、菩萨、天王等，最后一排列有天龙八部中五部，缺乾闼婆、伽楼罗、紧那罗。丹棱刘嘴唐代摩崖造像中有三龛造有天龙八部像。三龛均残损严重，其中一龛仅可辩识出阿修罗像，另一龛衣纹细密，雕工巧妙，可惜面部被毁损。有一龛侧壁有开元八年字样的佛祖说法龛中，虽其间内容毁损过半，但我看到了又一孤例。当年的工匠在佛祖身后又欲雕出菩提双树，但因山形地貌所限，仅在佛祖右侧身后雕出一巴掌大的小树来就草草了事。此龛八部神众仅能辨识出龙神，龙神盔中跃出的飞龙正好占据整个树面，乃是浮雕之上的浮雕，那树形倒更像是一片托着飞龙的云朵，甚是奇妙。
    
    七、仁寿坛神岩唐代摩崖造像
    此处造像以道教造像为主。在其“并列真人窟”左下侧的山崖处，被荒草掩盖了一个约摸五十厘米宽的佛道合龛。此龛虽然主像风蚀殆尽，但侧壁八部尚可辩识阿修罗、夜叉、大蟒神三尊造像。
    
    八、乐至杨家湾唐代摩崖造像
    此处造像主要以一尊宋初卧佛为中心展开。在与卧佛正对的一片坡地上有一唐代残龛，可辨识出有大蟒神、紧那罗两尊造像。沿着这块坡地再往前行，是一片农家果园，就在这个果园的左侧坡地上还有一窟规模较大的佛祖说法窟，从其风格来看，应是盛唐时期的作品。其中侧壁造有八部神像，独缺了阿修罗、紧那罗两尊造像。由于阿修罗往往是天龙八部造像中的主角，常常出现在窟壁正中的位置，而这一窟却没有阿修罗的造像，也算罕见。
    
    九、泸县玉蟾山明代摩崖造像
    此处造像大部份雕造于明代，其中以九龙浴太子、十一面观音像、松下悟道图为代表，是明代摩崖造像中的精中之极。不过其间有一窟规模庞大的佛祖说法龛也相当引人入胜。包括佛祖在内的五十六尊造像分作五层三壁排列、以佛祖为中心、弟子、菩萨、天王、金刚、飞天、僧众环伺一旁，颇为壮观。在第四排佛祖右侧第二尊造像便是阿修罗。依然是手捧日月，一幅耀武扬威的样子。这个石窟有纪年为“大明永乐二十二年”的造像题记，当是目前蜀中天龙八部造像的下限时间。也就是说，从贞观八年到永乐二十二年，从公元625年到公元1424年，那些天龙八部的执迷信徒们，他们的仰慕或是暗恋，已经悄然在这蜀中徜徉跋涉了整整八百年。
    
    十、阆中云台观唐代摩崖造像
    此处作为我的“天龙八部”之旅的终点，无疑是圆满而令人惊喜的。此处的“雷神洞”摩崖造像窟其奇异的形制，精绝的雕工，规模的宏大，天龙八部单尊造像的精致独特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那尊圆雕的天王，作为孤例，也无疑是给如我这般执迷的信徒最好的赏赐。此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纪年的题记与文字，但从造像的风格来看，应该在初唐与盛唐之交，不是武周时节便是开元盛世之际。没有看到关于此窟的最新研究资料，其实于我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倒是窟中圆雕的天王、起舞的阿修罗最好过个百八十年，也无人搅扰，自由自在地隐修存真。
    
    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
    我走你的路，男儿泪，女儿哭，
    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
    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你给我保护我还你祝福，
    你是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
    胡汉不归路，一个输，一个哭，
    宁愿你恨得糊涂，中了爱的迷毒，
    一面满足，一面残酷。
    你给我保护我还你祝福，
    你是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王菲的歌声久久回荡，我的“天龙八部”之旅也在一幕幕回放。虽然行旅已经结束，我却仍在苦苦回忆那些与“天龙八部”邂逅或者偶遇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对小说情节早已了如指掌，却仍是把那本一块八的《天龙八部》翻来倒去，思前想后。难道——难道仰慕真的比暗恋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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