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泽尔多杰叔叔先回德格，吴局陪我们去格萨尔王的故乡阿须草原。
    
    清晨的高原，牦牛群披着金光走过，路延伸至不可预见的前方。
    
    进山了。山谷里，浓雾涌动，而我们站在山坡上见证了这个美丽安详的清晨，雪山如晨起的白衣少女，天空碧蓝如洗，我忘了寒冷，凝望山坡上一株超凡脱俗的黄色花朵，它硕大如郁金香，然而又有着温柔的质地，茎杆上布满细细白白的绒毛。
    
    路上时常见到旱獭。这种小东西一直为我所喜爱。在新疆、西藏阿里，我曾经天天见到它们，兔子一样的大小、老鼠一样的皮毛、熊一样的憨态可掬。
    
    阔别这么些年，这一次，又见到它们。有的时候它在河边悠闲地晒太阳；有的时候它懒懒地支起身子，抻着头看我们；有的时候它惊慌失措，拼命逃窜。
    
    还有野鸭子，爸爸妈妈带着一群小鸭子，在水里面游来游去，很天伦有乐的样子。
    
    阿须草原安详宁静，我喜欢。
    
    10、
    到了人烟聚集的地方了，也就短短一条街，两边是店铺和人家。厕所在某个院子里，在阳光里溜达着去上厕所，忽然想起黄南的泽库，也是这样的街道，这样走着去院子里的厕所，连空气里特有的高原的味道都一样，只是那天泽库飘着雪花。那是三年前的五一了。
    
    在低矮的小饭馆吃面。又黑又小的饭馆里收拾得却很干净，连苍蝇都少。一台17寸的彩色电视机，调台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凤凰、CNN、阳光，还有许多我都没见过的频道，靠，我忍不住要说粗口了。吴局不以为意地说，这有什么，这里很多人家都有锅。
    
    从成都，我走了三天来到这里。然而外界的文明只需要一个锅就空降此地。虽然可能没改变什么，我依然有恍惚的感觉。
    
    11、
    阿加活佛的家真是美仑美奂。一些工匠正在为活佛的窗户上色。如此鲜艳而又和谐的颜色！我们坐在活佛的家里等他回来。他的侄女卓玛为我们倒上酥油茶，送上人参果、风干牛肉还有麻花。
    
    我自然是饕餮一场了。活佛还没来，我已经吃撑着了。
    
    活佛亲自开车带我们去格萨尔王纪念堂。纪念堂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座格萨尔王的塑像，高大、威猛，睥睨一切敌人似的，只是偌大的草原，衬得他如此孤独。
    
    纪念堂里有一位高大的年轻喇嘛，一米九以上的个子，面容却是惊人的英俊，而且安详。忍不住一再偷看他。实在太英俊了，那么黑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的嘴唇，脸庞轮廓分明。那么年轻的脸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安详神情呢？他看着你的时候，虔诚得像块纤尘不染的美玉，美丽而不自知。
    
    纪念堂里有据传格萨尔王使用过的头盔和刀箭，他的部下分列两旁。小小的纪念堂里，那个年轻的喇嘛来去飘忽，像一个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
    
    纪念堂的院子里还住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替纪念堂放牛放马。他们的脸很黑，然而笑容如此灿烂，那是真正无怨无悔的、没有阴影的阳光。
    
    一条狗躺在纪念堂外，对每一个靠近纪念堂的人抬眼看看。那对老夫妻告诉我，这是一条野狗，但是它自愿守在这里，饿了就出去找点吃的，吃饱了再回来看守纪念堂。我把手里攥着的奶渣扔给它吃，它吃得很香甜。那奶渣拌了蜂蜜和白糖，甜得有点腻，是活佛家所有美好的食物里我唯一吃不完的东西。给了这狗，也算是物有所值。
    
    纪念堂外，流水潺潺，芳草萋萋。格萨尔王驰骋过的沙场，如今宁静安详。
    
    12、
    我们回到马尼干戈。吃过下午饭后奔赴德格。
    
    路上经过新路海，我在倒影着雪山、山峦和云彩的海子边忘乎所以。披着哈达，睡在大石头上，以为这样就可以变成大自然的又一个精灵。
    
    山里有个赤脚大仙，据说是苦行僧，已经修行了很多年，每天出来一次。离开新路海的时候，我在泥地上清晰地看见了赤脚踩出来的足印。
    
    就在足印附近，我碰见三个藏族妇女，她们背着抱着领着自己的孩子。她们都穿得脏且破烂，从胸前的袋子里拿出刚挖的虫草，问我要不要。我摇头说不要，翻遍全身没找出什么可以吃或者玩的东西，只好把头上的头花摘下来递给那个眉清目秀然而脏兮兮的小姑娘。她的很年轻的母亲谢谢了我。我又一次看见了无怨无悔的有灿烂阳光的笑脸，又一次被某种不明物质击中了心灵。
    
    13、
    因为在新路海耽误了太多时间，等我们超越那些一路磕长头的人们、挖虫草的人们赶到雀儿山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月色却正好，微冷的月色里，我们开始盘旋爬山。
    
    不要笑我容易激动，窄窄的山路在前方蜿蜒，旁边就是笔直陡峭的山崖。走过的路在下面盘成细细的面条，看起来却有着强烈的惊心动魄。
    
    吴局还在谈笑风声，他们每年要翻几十次雀儿山，危险早已成家常便饭。而他的父亲，曾经是十八军的老军人，这条路就是十八军修出来的。吴局说他父亲已经八十高龄，一直很想来雀儿山看看，无论是看儿子工作的地方，还是回想自己的青春与热血，但是五千多米的海拔对老人是太难了。我说这样吧，回来的时候我用DV全程拍下来，回头送给老人家看看！
    
    月光清冷。雀儿山巍峨严峻。我心怀战栗，礼拜这险峻的神山，更礼拜那些修了这条路的伟大而寂寞的人们。
    
    14、
    安抵德格。我终于来到印经院。
    
    院外转经的人们仿佛在进行一件家务事般神闲气定。我走在转经的人群里，阳光照在我身上，也照在身边的人们身上。我不知道他们转经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所以我不知道我自己应该想些什么——还没想出结果，我已经回到了起点上。
    
    印经院如想象中的高大幽深，无数闪光的细节值得我一再流连。从8点半到下午两点，我和于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点东西，吴局催促再三再四我们都舍不得出门。泽尔多杰叔叔是极其渊博的讲解员，看到我们那样地痴迷，他似乎很骄傲。呵呵。
    
    穿行在高大的“书架”中间，古老的印经板整齐地排列在架上，于幽暗的光线里泛着沉静安详的气息。整幢大厦里，没有电，更没有火，时光仿佛一直停驻在这里，从不曾远去。
    
    15、
    下午去藏医院。金银铜铁水银舍利……种种匪夷所思的药材。让院长——一个长相彪悍气质儒雅的藏族中年男子——给我搭脉看病，开了两副药，治胃病。
    
    院长还打开保险箱，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绸布，取出一大叠用线穿起来的长条形灰褐色经书。这就是贝叶经了。号称全世界仅存的三部贝叶经之一，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记录着藏族古老的音乐理论。
    
    两千年的叶子，我的天，居然挺拔依然，脉络清晰，只是质地显然很脆。院长特许我摸了摸，上面字迹清晰，两千年前的手写体，形状工整、笔画圆润，一个两千年前的人留在世间的痕迹。他是什么样子？他是否喜欢笑？他是否喜欢孩子和鲜花？他是否仰望过星空，想像过未来的岁月？他爱过谁家的姑娘，养过什么颜色的狗？
    
    16、
    这一天无比紧张，收工于下午7点。
    
    我走下楼梯的时候觉得身体里已经没有了骨骼的支撑似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好容易坐进椅子里，我再也懒得动弹，有人跟我说话，我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渴，但是不想拿杯子。我像一滩没了声音和颜色的烂泥瘫软在地。
    
    吴局要和我喝酒。我拒了。吴局说我摆架子，我求援地看了一眼泽尔多杰叔叔，老人慢条斯理地说：没有没有，她没有摆架子，这话是不对的。吴局赶紧说那她是摆小姐架子。我以为泽尔多杰叔叔会说我没有摆小姐架子，谁料老先生慢腾腾地说：小姐摆一摆架子是应该地！
    
    一桌人喷饭。
    
    想起下午和泽尔多杰叔叔去藏医院，他站在一楼喊院长雄呷的名字，喊了半天无人应答。老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雄呷哪里去了？人家从北京都来了，你从二楼到一楼还下不来？
    
    这个老先生，走路快，说话慢，走到哪里都有人尊敬地叫他“泽尔多杰叔叔”。我和人们一起叫他“泽尔多杰叔叔”的时候，感觉无比亲切。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他的呢？
    
    也许是看到彩虹的那天，老先生挽着袖子帮司机修车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至极的藏族老头，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藏学专家，刚从成都的大学讲坛上讲学归来。也许更早一点，在康定，我和于上网上到半夜，近一点回去的时候，老先生还没有睡，他一定是在等我们，这个不怎么说话的老人，他在为我们担着心哪。又或者是到德格的那天，我们到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别人告诉我们泽尔多杰叔叔从下午6点就等在这里迎接你们，刚刚才被人们劝回家去……
    
    “泽尔多杰叔叔”，这个名字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而且快乐。
    
    17、
    明天就要走了。年轻的吴局坚持要我们去他家作客。
    
    德格有许多美丽的民居，也有一些新修的水泥住宅楼。汉族的官员们一般都住在水泥楼里。吴局刚三十出头，瘦，白净，一看就非常聪明，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我们怎么笑话他，他也不生气。他的媳妇端庄漂亮，性格安静贤惠，小女儿娇嫩乖巧，躺在我怀里被我问是妈妈好还是爸爸好的时候很肯定地说：妈妈好。
    
    吴局是有主意又能干的小伙子，家里的音箱是自己买零件做的，德格的音响爱好普及就来源于他的身体力行。我们盘腿坐在他纤尘不染的宽敞的客厅地板上，聊得很是开心。
    
    只是明天就要走了。主人客人都有些依依难舍。
    
    我想我会怀念这里的，即使我们还没有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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